夜雨独酌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八十七. 确认

    宫廷实在是个极锻炼人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你要么被一卷破席裹了出去,要么就比别人多上几个心眼。

    不同于蔺晨因为对长苏的关心而引发的过度反应,高湛对梅长苏的真实身份并不了解,他只知道这是一个江湖帮派的宗主,是新太子的重要谋士,静贵妃对他也颇为看重。但他对梁帝萧选有充分的了解。虽然不明白这之间有何玄机,不明白梁帝召唤梅长苏有何打算,但他没有错过萧选在让小黄门宣召梅长苏时眼里闪过的那一丝阴狠。毕竟这是非常之机,虽然心下疑惑,他还是借着取水泡茶的时机,让一个小太监将这个消息送去了芷萝宫。相信那个宫殿的主人会有正确的判断。

    收到消息的静贵妃几乎和蔺晨的布置相同。很快,几个宫监匆匆出门,一路扑向蒙挚当值处,一路赶向东宫,还有一路赶往言侯处。可惜蒙挚被派往西山大营劳军去了,萧景琰正为翻案事奔忙,醉卧的言侯刚刚被黎纲唤醒。金陵城里,不时有人马形色匆匆,面色凝重。

    梅长苏被带入的是武英殿左侧的偏殿。殿内只有梁帝,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从门口慢慢进来,不放过他一个微小的动作。将他带到的小黄门在门外就止步了。高湛守在门口,低着头微躬着腰看着地面。一应小太监都被遣开,在门外不远处候着,位置很讲究,处在既听不见殿内的话语声,又能听到梁帝唤人的距离。之前在武英殿陪驾的宗室大臣已很有眼色的各自找了借口离开。偏殿不大,约只有十来步的跨度,殿内很安静,梅长苏听见自己陛见请安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梁帝迟迟没有叫起,他绕着梅长苏慢慢踱步,仔细查看,他的眼睛微微眯缝,近来他总是喜欢这么看人,似乎可以遮掩自己的情绪。梅长苏温顺地跪着,眉目低垂,清秀的面庞看不出一丝情绪,似乎一点没感觉到梁帝灼热得要把他洞穿的目光。

    梅长苏的面容清俊秀气有仙人之姿,稍嫌瘦削,面色瓷白,莹润如白玉。看起来是个羸弱的书生模样,但观其骨,却有磊磊风华。自从束中天那句“俯首江左有梅郎”传扬出来之后,见过他的人,无不感叹果然不愧梅之风骨,均以江左梅郎呼之。

    或许是疑邻盗斧,明明面容完全不相干,明明跪在地上的这个身影羸弱温顺,眉目低垂,萧选就觉得他与那个总是马马虎虎行个礼就自顾自起来的张扬明灿的少年渐渐重合。眼前这个身影,虽安安静静地跪着,挺直的身躯,冷凝的面庞无一不显出其人刚硬的心性,在自己刻意放出的气势的威压下尚能纹丝不动,哪里会是只能逞口舌之利的书生?分明是在战场杀伐中历练过的。这周身与自己对抗的狠戾血腥之气如何瞒得过同样上过战场,经历过宫廷喋血的自己?

    他叫了声起,在对方因跪久有些踉跄的时候还差点上去扶上一把。沉默,还是沉默。他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对于那个少年,在下达那狠戾的命令之前,在对他的能力深深的猜忌之前,他是真心疼爱过的。他的母亲,是自己唯一的同胞妹妹。而那个孩子,明媚灿烂,容不得一点的阴暗。那样明亮天真的性子,于这深深的宫廷,是何等的可贵。包括他在内,大家都忍不住宠着他,纵着他,不忍让那飞扬的面庞染上一丝的愁绪。

    梅长苏早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梁帝召唤得莫名其妙不说,从他进来到现在的沉默的打量无不透露着蹊跷。尚未摸清状况的他小心地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任梁帝打量。但当他一个趔趄,看到萧选竟下意识地向自己倾过身子,虽然他很快把手伸了回去,但梅长苏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了很不好的猜想。

   “小殊,”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突然响起这么一声叫唤。声音不大,拉得挺长,但没有迟疑。

    这一声显然出乎了梅长苏的意料。“嗡”他的心中如断了根弦,响了一声,聪明如他,自然听出了这话里并不是试探,而是确定。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也没空多想,危机关头,他只能打叠起所有的精神。他什么也没有说,依旧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平静地抬起头,平视着,眼眸无悲无喜,看向萧选,看向这个世上唯一还与他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的舅舅。

    一动不动牢牢盯着梅长苏的萧选自然没有错过他的动作。他不闪不避地直对着梅长苏的目光,“你回来了。”

    确实的,无耻是无耻者的通行证。

    梅长苏幻想过梁帝认出他后会如何,会不会痛哭流涕的诉说后悔?还是色厉内荏地宣称自己只是受了蒙蔽?再或者声色俱厉地骂他与景琰是乱臣贼子?他不怀疑他早就知道真相是什么。毕竟能从一干皇子中厮杀出来,以一个毫不起眼不受宠爱的皇子之身登顶,并稳坐帝位这么多年的他,其谋略智慧不可小觑。而以梁帝的大脑,被蒙蔽只是一时的。这是个再拙劣不过的计谋,那些所谓的证据是怎么来的,一旦愤怒的大脑冷静下来的时候他是不可能看不出来的。夏江也没想瞒他多久,无非是借逢迎他心中隐秘的担忧来为自己清除障碍,彼此两利,心照不宣罢了。他与林燮少年相交,萧景禹更是在他膝头长大,得到的关注是别的皇子无法比拟的。这两人的心性如何,他再了解不过。只是帝王的猜忌胜过了一切。但无论哪一种,显然都不是现在这样的。梅长苏没有想到萧选会这么平静。

    愤怒?也许有点,也谈不上。这些年,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在幻想这个自幼疼爱自己的舅舅只是被蒙蔽,发现真相后会如何弥补。但查得越多,心便越凉。所有的愤怒悲痛都随着时间渐渐消磨,只剩下一个坚持的信念。

    萧选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自顾自在说着,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他说着林殊小时他手把手地教他写字,说着他如何将他扛在肩上奔跑着放风筝,说他如何带着他骑马。是的,林殊能跑会跳时,景禹已经进学,被教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事事依足规矩。而别的皇子见了他都有些畏缩。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林殊,会理直气壮地指使他给自己当垫脚采枝头的梅花,会爬上他的肩头要骑大马。

    梅长苏依旧只是安静,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回应。他只是旁观者,在听着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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