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玄布
寒夜寂静，除了一些特殊的场所，金陵城大多数地方已陷入沉睡。一个壮年男子从一家酒楼里走出，他灰色棉袍，一顶笠帽低低的压在头上，怀里揣了个装满酒的酒囊。
辨别了一下方向，他很快拐进一个宽大但冷清的胡同，见四下无人，他纵身跃上墙头，几个纵跃，落在一处无人的荒废的房舍里。
推门走进祠堂，往四下里一扫，虽然漆黑一片，但对他而言如同白昼。走到供桌前，用火折子点亮桌上的灯，他似乎一点不意外这早已荒废的宅子却一应俱全。
盘腿坐在地上，他拿下笠帽，眉眼在昏黄的灯下褶褶生辉，却是之前那个大渝商队里的壮年男子。
而祠堂的最后一张灵牌，他的目光锁定之处，赫然写着赤焰大元帅林燮几个字。
他从怀中掏出酒囊，往地上倒了一口，往嘴里倒了一口，抹抹嘴角，他放声高歌，却是用的梁语。
……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
歌声在这清冷的夜里回荡，周围风声呼啸，似乎亡魂在跟着应和。
倒一口酒，喝一口，唱几句。
带着几分萧索，几分寂寞，还有几分洒脱。
他是谁？
为何如此悲哀？
为什么会祭拜一个敌对国的将军？
要知道，死在林燮手上的大渝军人可不在少数，就是赤焰军的最后一战，也足足埋葬了二十万大渝最尖锐的皇属军。
他的两个同伴此时正在另一个院子里，也正谈论着他。
“玄大人出去了？”
“他去看一个故友。”
“故友？”
“故赤焰大将军林燮。”
“什么？那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若在战场上他们是敌人，但在心里他们都把对方当朋友。”青衣男子似乎又想起那个只要见过就没有人能忘记的身影，“给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人，即使没有见面，也会是朋友。”
这是一个典型的精致的江南小院，玲珑的假山，浅浅的小池，小巧的亭子。只是可惜是冬天，花木多是枯的，只有两三树梅花在月影下放着清香，还有一丛竹子在风中婆娑。这是标准的江南园林布局，虽小，但山，石，树，竹俱全，一个转角便是一道景致。虽小，但被打点得干净，修整得极好。
打小在大漠草原上长大的少年哪里见过这种小巧精致？不顾寒冷，硬拉了老师在庭园里走动。
“老师能和我说说吗？”
“你知道赤焰军吧？”被少年拉着在亭子里坐下，早有下人有眼色的放了火盆，茶炉，亭子里对他们这些在北边呆惯的人来说并不算冷。青衣文士看着少年盛满询问的眼，无意再卖关子。没有意外的话，这个少年将是他的主君。
“知道啊，哥哥就是被他们杀了的。”少年的语气没有什么哀伤，似乎在说不相干的人一样，“不过他们被自己的皇帝杀了不是吗？他们的皇帝好傻哦，我记得父皇当时高兴了很久。”
“是啊，连你都知道林燮是绝不可能与我们有勾连的，但是他效忠的皇帝却相信了，相信他会和他杀了大半辈子的我们大渝联盟造反。真是可笑啊。”青衣文士的目光看向远方，像在缅怀，又像在回忆。
“那一战，真是惨烈啊。”
“明明他们被裁撤打压得只剩了七万兵士，而且粮草也因为有人故意刁难已经缺粮。”
“可是就是这么一支军队，灭了我们二十万的皇属军。”
“整整二十万啊，大渝最精锐的部队，就这么被打残，战后收拢，剩下的残兵不到一万。”
“那个时候，我只是大皇子帐下的一个普通谋士，侥幸被倒下的帐篷遮掩，眼看对方又来了援军，本以为逃不过了，却没想到来的虽是梁军，却是杀向疲惫的赤焰军的。”
“一代英豪就这样折戟在阴谋之中，不能不令人扼腕啊。还有他那个才十七岁就已经有数百战绩的儿子，也跟着陨落了。”
“后来呢？我听说老师就是从这一仗立了功被父皇选入枢密院的。”
“我很是诧异，不过想到战前正是对方内部屡屡传来的消息，所以大皇子才信心满满，明白是他们内部有人要灭了赤焰。这当然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啊。所以我当机立断，收拢了些幸存的人手，与对方的头领密谈以后，带上中军的印信帮忙对方造了好些往来的信件证据。据说这些后来让他们的皇帝把皇长子给杀了。”
“那老师这次来，也是和当年的那人联系吗？是要有什么大动作吗？”少年想到临行前父皇的交代，想到老师如今的地位，让他亲自前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不禁跃跃欲试起来。
“嗯，他辗转让人传话给我，我总该来看看。听说梁国这些年一直陷入党争内耗，具体情况没亲眼看见总是不踏实。当年要不是他们传话说赤焰军已不足为惧，你大哥也不会那么轻敌。”
“父皇是想打仗了吗？”少年越发兴奋，“这一次，我要当先锋！”
“应该吧，”青衣文士慈爱地看着少年，“咱们大渝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与梁国打上一仗是迟早的事。不过兵者，凶也，当然要利用一切对我们有利的事情才可以打。”
“这些你在玄大人面前不要提。”
“为什么？玄大人不是我们渝人的英雄吗？”
“正因为他是英雄。玄大人光明磊落，最是不耐烦这些阴谋之事。他是习武之人，不懂没有关系，但你不同，调用一切可以调用的资源，花最小的代价来达成自己的目标，是你的功课。还有，要知道怎么用人。不要怀疑玄大人的立场，但不要去勉强他做他不喜欢不愿意的事情。陛下这次让你出来，就是让你多看多学，咱们大渝的习俗：小鹰要多历风雨才能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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