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独酌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四十五. 悲恸

    芷萝宫里,萧景琰看着窗外,一片静默。

    静妃一向喜静,芷萝宫里宫人不多,又得了静妃的吩咐,早就避开了。虽是冬日,还有些藤萝老叶,在昏暗的灯下透着点墨绿。墙角的那棵石楠,郁郁葱葱地占了大片地盘,更显得墙面暗黑得似有个黑洞,如他的心一般,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目送那三人越墙离开,他不顾列战英担忧的眼神,就这么走进了夜色,也不知怎么浑浑噩噩就进了宫里。也许,虽然他的脑袋已经停止转动,但意识里很清楚,只有静妃会告诉他答案。

    “母亲,你们,早都知道了,是吗?”萧景琰的脸上无悲无喜,一片木然,只是呆怔的看着那片幽深的庭园,“我之前还在想,他的父亲究竟是如何精彩绝伦的人,以一介江湖之身,十几年后,还能得您与言叔如此怀念,连带他的后人能得你们如此真心相待。”

    “我真是傻啊……”

    静妃担忧地看着景琰,一下下地抚着他的背,如小时候他受了委屈一般。

    “他知道吗?”静妃这话没头没尾。

    “他不知道,”萧景琰攥紧拳头,“我没去问他,问他何益?看他继续忽悠我玩吗?”

    “他明知道我那么想他,那么的想……”拳头闷闷的捶在窗台上,很快被静妃温柔地包在掌心。静妃张开他的手,细细检查。萧景琰的手大而粗糙,虎口处,中指处均有拉弓拿枪磨出的茧,手指长,指节有些鼓起,指甲倒是剪得干干净净,攥紧处,只是因用力而泛了红色,没有什么破皮的地方。只是他常年在外练兵,手掌粗糙处能刮破丝绸。

    感觉着母亲温柔的手,萧景琰突然就泪流满面,一向硬朗的他难得有如此软弱的时候。他握着静妃的手,声音却依旧平静而冷淡:“母亲,把你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诉我,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是为了我好,而什么都不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该承担的东西该隐忍的事情我能担起,我只要知道真相。”

    “他若不想我知道,我可以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要知道您知道的所有,所有的东西。”

    “不要再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好吗?”

    揉着萧景琰粗硬的头发,静妃的心里一片柔软。这孩子,这些年,真是苦了他了。当年乍闻噩耗,赶回金陵的萧景琰,在金殿上因与梁帝冲突,被杖责后,血肉模糊地趴在床上,自己偷着去看他,也是这般恸哭罢?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哭过了,他的泪,随着那年金陵刑台上的血水,流了个干干净净。之后,无论梁帝怎么冷待他,那些兄弟怎么欺辱他,他再也没有落过泪。而今天,却在自己这里如此悲恸,她如何忍心继续瞒着?

    她与言侯都不明白为什么梅长苏单单不肯对萧景琰坦承身份。他与蒙挚说的那些借口忽悠不了这两位。萧景琰已是而立之年,不是十几岁的少年,自然有他的担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是梅长苏一开始能坦承相告,萧景琰对他更能言听计从,没有隔阂与误会。但两人都心疼梅长苏的遭遇,不愿违逆他的心思,言侯为了让他俩不再对上,也只是编了个理由忽悠萧景琰。而静妃眼看着儿子在痛苦的思念中,也一直忍耐着没有揭穿。

    事已至此,让他知道也好,之后小殊就是有个万一,景琰也不至于遗憾终生。何况,她相信自己的儿子,有足够的忍耐和担当。

    思及此,静妃整顿心情,娓娓而谈,语气极力平静,眼睛只是看着左手上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的景琰的手,右手仍一下下的安抚着剧烈起伏的爱子的身躯。

    火寒毒;锉骨削皮;寿年不永。

    一只只利剑直穿萧景琰胸臆。

    痛彻心扉。

    那个人,从尸山火海中爬出来的时候,他不在;

    那个人,在病痛中煎熬的时候,他不在;

    那个人,失去了一切,一点点重新站起,终于闻名天下的时候,他还是不在。

    他萧景琰自称是林殊最好的朋友,却在他好不容易重新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我选你”时,怀疑他居心叵测;

    在他费尽心思为自己谋划时,疑他心思阴险,斥他不懂袍泽情谊;

    那么耀眼纯真的一个人,只是换了一身皮囊,伤痕累累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却始终将他当作诡遹之人,不肯正眼看待,不肯正视那始终未变的内里。

    也许,正因为此,他才不肯坦诚真相罢?

    林殊最是骄傲,面对自己满心的猜疑,满脸的不屑,他如何会肯说出事实?

    这一刻,萧景琰无比庆幸,庆幸言侯编的谎言扭转了自己对梅长苏的偏见,庆幸自己从那以后再没对他说那些伤人心的话。

    悲痛过后,他又是被愤怒席卷。

    气愤那人如此不爱惜自己。

    纵使静妃没有说的太过详细,他也很清楚,被火寒毒肆虐过的林殊最需要的是静养,心肺的创伤最忌情绪的起伏,身心的劳累。而他都做了什么?这一年半以来,在金陵上下折腾,完全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思及此,他又恨不能将那人抓来痛揍一顿,然后强制他休息。也许,长苏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他真正明白了言侯对梅长苏的态度与心情。

    “母亲,你们,都是自己猜到的吧?”

    静妃完全理解儿子的懊恼,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他最是了解你,特意要瞒着你,你怎么会容易发现呢?小殊于你,期望与旁人不同。”

    “你与其懊恼恸哭,不如好好想想之后该怎么做才是对他最好。”

    “我知道他最想做的是什么,也明白他不想让我知道最主要是怕我因为他而加快脚步。如今的形势尚未稳妥,我不会轻举妄动的。只是,母亲,他如今身体损耗甚是严重,您有办法帮帮他吗?”

    “他身边的那个大夫医术比我更好,你言叔叔现在也把他盯得很紧,他的身体暂时应该无碍。只是你,切记不可过急。”

    “母亲放心,我知道如何做。以后的事我来做就好,让他安心养着。小殊他担心我过于冲动,未免把我看得过低了,他能长大,我一样也长大了,从小,我可比他稳重多了。”萧景琰抹去满脸的泪水,眼神清澈而坚定,“情势到了如今这局面,已是不易,不知耗费了他多少心血,我会很小心,不会让他功亏一篑的。”

评论(2)

热度(157)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