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佛牙
佛牙是一只狼，今年十五岁了。作为一只狼，十五岁已经算是老年了，但佛牙还是很精神，浅灰色的毛浓密地披着，深褐色的眼珠晶亮莹润，一看就知道被照顾得很好。
是的，佛牙是一只家养的狼。
它已经十几年没有看到他的主人了，虽然主人的朋友把它照顾得很好，但是常常，它会想起那个灿烂得像太阳一样的小少年。这么多年过去，它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居然等到了它的主人。
那一天，到了放风的时间，它被牵出来，解了锁链，照例在园子里疯跑，在草地上打滚。园子里的人早就避开，只有列战英在边上等着。夕阳挂在天边，将天色染得橘黄一片，园子里的光光的树杆也变得温柔起来。佛牙却没有什么高兴，他知道，等光亮完全消失时，他又要回到房舍里，去咀嚼寂寞的岁月，如之前的无数日子一样。
滚累了，他趴在草地上，面向那轮没那么刺眼了的光球，正想发出不开心的嚎叫时，从那光影里，一个轮椅被缓缓推出，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诶，长苏，有只狼。”
毫无预兆地，佛牙冲向了轮椅上那个被裘衣裹着的身影。毫无理由的，它就是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它暌违十几年的小主人。
虽然他形色大改，但那熟悉的味道这么多年一直埋在佛牙的心里，没有忘掉丝毫。
列战英惊呼一声，根本没来得及阻止，蔺晨倒是来得及，却被梅长苏的动作阻住了。
梅长苏双手大张，接住扑到怀里的佛牙，紧紧的搂着。
佛牙的力道差点将梅长苏连人带轮椅扑倒，幸而蔺晨把轮椅往后挪了挪，卸了点力，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佛牙将两爪搭在梅长苏的肩上，湿漉漉的鼻子在他的脸上脖颈间拱着，闻着，还用舌头舔着，那股亲热与撒娇的样子显见这是老熟人。
梅长苏也很意外，在靖王府养伤的他只是觉得无聊，记起这里有个偏僻的园子，便让蔺晨推着过来走走，却没想到会碰见佛牙，更没想到佛牙一下就认出了自己。
被佛牙的亲热弄得痒痒的，他开心的笑着，和佛牙脸对脸的蹭着，十多年的时间在这蹭擦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他还是那个灿烂的少年，而它依旧是那只初生的小狼。
一直离得远远的，又舍不得苏哥哥离开自己视线的飞流好奇地飘了过来，他诧异地伸手去摸佛牙的头，被灰狼闪过，飞流又摸，又闪，几次过后，总算是摸到了一次，佛牙大怒，向飞流扑了过来，一人一狼很快滚在了一起。
列战英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还未问出口，就听梅长苏笑着和他解释说他一向有此异能，最得动物喜欢。而佛牙又实在太过寂寞了。
列战英本想反驳说佛牙不是一般的动物，除了靖王，连每日照顾他的列战英都无法得到他的亲昵。但看着与飞流滚到一起玩得开心的佛牙，又不由自主地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靖王确实是太忙了，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佛牙一面了。佛牙觉得寂寞也是正常的。
佛牙和飞流折腾了一阵，又想起了梅长苏，丢了飞流，又扑进长苏怀里。飞流哪里甘心，苏哥哥被坏人抢了也就罢了，连这只狼也来和自己抢，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挤了过来。梅长苏被他俩弄得手忙脚乱，蔺晨也不阻止，笑嘻嘻的在一边看着，看着梅长苏露出久违的天真。
天色已漆黑，佛牙回到屋子里，虽依旧只剩了自己，但它不再寂寞，它知道，它的小主人回来了，那个爱笑爱闹的小主人回来了，那么，另外那位一直照顾自己的小主人也不会继续那么冰冷了罢？
从那以后，每日放风时间，蔺晨都推着梅长苏来与佛牙玩耍，自然少不了飞流。
再后来，梅长苏能站起来了，回了苏宅，但是每日这个时间，他都让蔺晨抱了他越墙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佛牙这么的放不下，也许是因为佛牙的寿数已近？也许是如今的他比较的闲？对于这样孩子气的行为，苏宅众人自然是不会拦的，这些年，梅长苏又何尝为自己活过？能看见他单纯的开心的笑脸，众人对于佛牙有说不出的感激。黎纲每日忘不了准备佛牙爱吃的新鲜牛肉，蔺晨总弄些奇怪的药丸喂给佛牙，连言侯都会打听一下宠物狗喜欢怎样的玩具，不忘买了让长苏给佛牙带上。
也许因为此吧？没有人提醒梅长苏靖王萧景琰还不知道他是林殊，没有人提醒他靖王有来看佛牙的可能。而一向周密的梅长苏不知为何也忘了干净。
三人一狼玩得极开心，梅长苏总是第一个被佛牙扑倒舔上一脸口水。飞流总是和佛牙玩你摸我我不让你摸的游戏，蔺晨一边要护着长苏，一边要陷害下飞流，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谁都没注意到，一个匆匆而来的身影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顿住了，他抬手制止远远站着的列战英的招呼，躲在了树后，静静地看。
蔺晨也许听见了脚步，但他只做不知；飞流自然是不会管；武功尽失的梅长苏正被佛牙压着躺在草地上，努力推拒着佛牙的大头，躲闪那湿漉漉热情的舌头，笑得停不下来。
靖王从来不傻，他只是不想往那个方向去想。
近乡情怯。
一样的，心底最热烈的企盼反而不敢轻易去接近，怕失望，害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害怕伸手掬起的又是一场空。
如今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只剩最后的一层纱。
虽然四个身影都滚在一起，但他很清楚的看见，佛牙对梅长苏不同寻常的亲昵。对飞流与蔺晨的接近和触摸，佛牙都是不耐烦地想甩开，又怕伤到梅长苏不敢过大的动作；而对于梅长苏，那是比对自己还亲昵熟悉的态度，往他的怀里钻，舔他的脸，用鼻子拱他的脖颈，这些亲昵，已经暌违了十数年。是的，佛牙最亲近的从来是那个明亮灿烂的少年。虽然后来跟了自己，但第一个抱起佛牙的是林殊，佛牙真正承认的主人只有林殊。自己于佛牙，只不过是主人最亲近的朋友罢了，就如如今的飞流与蔺晨。对于自己的照顾，佛牙会接受，会亲近，但不会到如此撒娇亲昵的程度。狼，自有狼的骄傲。
所有的疑惑于此解开：母亲一再要自己善待于他，要自己完完全全地信任于他；言侯对他亲过豫津，心疼担忧溢于言表；霓凰对他全心维护，自己一句失言就换来霓凰的愤怒；赤焰大将聂锋会听他的指令；还有蒙挚那不假思索的信任。没有哪个人会只是为了父辈的托付，为了素未谋面的同龄人，而殚精竭虑，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萧景琰心乱如麻，那人的各种小动作，各种神情在眼前闪过，虽相貌大改，但内里的铮铮硬骨从来没有稍变。而迟钝的自己，居然至今才发现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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